三七
何蘇葉接到學校紅十字會的電話時候已經很晚了。
他最近發現自己常常會在一些和繩子有關的動作上出錯,比如拿開電線就拽倒了筆筒,被電源線絆到腳而弄翻桌面等等,他仔細研究了一下是思維缺陷,邏輯思維很亂導致了對事物因果設想極其貧乏,是一種後天的劣勢。
都是那份Offer的錯,搞得他心思不寧,六神無主。
這通電話倒是讓他紛亂的思緒暫時平靜下來,學校紅十字會年年組織的醫療隊要赴山區義診,這個地方他兩年前去過,很熟悉。
他躲在那個小山村,那裡有他之前沒有見過的梯田、水稻,家家養雞養鴨,還有渾身泥水的豬。每天去打水,燒火,然後給村民看病、授課,那裡人大多很窮,買不起貴的葯、住不起醫院,唯一村裡的醫生不過是個江湖醫生,接種疫苗都不知道消毒。
那裡有清新的空氣,雖然條件十分艱苦,但是他喜歡看孩子們圍著他叫「大哥哥」,問他數學題,還有村裡人會答謝他送來新鮮的蔬菜,老人會邀他在傍晚時候喝上幾杯米酒。
曾經有個念頭,他就想在小山村裡待上一輩子。
那次回來時候被輔導員和老闆罵的半死,室友二話不說就把他拉去女生宿舍稱體重,整整瘦下來十斤。他腳踝上還貼著膏藥,山村的地基不牢,常有滑坡。
後來忙的漸漸忘了那個地方,也許不是因為忙碌,是因為那個人再也不重要了,所有的痛苦也隨之而去,回憶也變得無足輕重。
不是他薄情,是因為她不值得他輕賤自己。海闊天空。
電飯煲里燉著的是雞湯,加了黃芪,山藥。
黃芪補氣昇陽,益胃固表,利水消腫;山藥,益氣養陰,補脾肺腎。
據說婚禮那天伴娘比新娘還累,跑上跑下的,什麼都要打理,忙得連飯都吃不上一口。即使那個小丫頭信誓旦旦的保證自己經驗豐富,他還是不放心。
也許除了為她和邱天額外準備的飯菜,還要準備創可貼之類的,據蘇杉說沈惜凡的其中一雙高跟鞋是綁帶的,走多了容易把腳磨破。
他懊喪想,這場婚禮真是折騰人,還好自己沒結婚。
等等,結婚?自己?和誰?
頭腦裡面一閃過的身影,他呼吸一緊,急忙打開蓋子,不小心又把手給燙到了。但是雞湯醇香濃厚的味道竄出來,讓他不由的笑了起來。
他已經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她穿禮服的樣子了。
邱天——他在心裡吶喊,我後悔了,早知道那三結我不讓你的,起碼還能贏你三結。
第二天,何蘇葉一早就被電話吵醒了,那邊邱天喊,「快來李介家看看,他穿成這樣能娶到蘇美眉嗎?」
李介無奈的喊道,「我風流倜儻賽潘安,一枝梨花壓海棠,怎麼就是穿這件衣服這麼難看!」但邱天對他的冷笑話絲毫不感興趣,繼續損到,「你確定要穿著這身龜殼結婚?要不要再戴一頂綠帽子?」
何蘇葉聽了極度無語,立刻打車去李介家。果然,除去狼狽不堪的新郎,邱天那廝把自己整的金光閃閃的,何蘇葉嘆氣,「邱天,你很像只金魚!」
最後,還是在眾多禮服中挑了一套最中規中矩的禮服,他奇怪,「你們之前難道沒有試穿過?搞得今天亂七八糟的。」
邱天頗無奈,「我是這麼叮囑他了,可是這傢伙不肯合作呀!」
李介更無奈,「我媽不知道咋的忽然拖來這麼多衣服,我也很有壓力呀!」
倒是最後三個人出來的時候,看呆了李家的大小男女老少,李家表姐妹們幾乎是眼睛發直,「天哪,這三個人可以去演青春偶像劇了。」
那時候天剛亮,晨曦乾淨柔和,空氣中還有淡淡的水汽和植物的清香。
走到屋外的庭院,邱天便很沒形象的掛在何蘇葉身上,湊在他耳邊哧哧的笑,「尖尖角,你猜稀飯美眉看到你會不會痴了過去?」
他心猛的跳了幾下,反手把邱天扳下來,「少胡說,好好做你的伴郎,別沒事找事。」
邱天腦袋還不離他肩膀,「尖尖角,你為什麼還不跟她告白,告白吧!快!」
何蘇葉笑笑,有些無奈,「邱天,以前家裡養過幾條金魚,那時候我喜歡的不得了,輪到我餵食時候,先撒了一點點,魚一搶而光,然後我倒了一包下去,最後魚被撐死了。現在也是這個狀況,我不能不顧她的感受,把自己的意志強加在她身上,而且……」他的聲音低了下去,「現在狀況很混亂,不是合適的時候。她現在還有心結,而且,我很貪心,要她全心全意的對我,而不是一點點好感。」
邱天嘆氣,「啥時候方可歆的眼睛能不在你身上打轉就好了,她似乎對沈惜凡挺有敵意的?」
何蘇葉笑笑,「那是你的事,管好自家人,鎖好自家門。」
真正到了蘇杉家,他才覺得看痴了的不會是沈惜凡,而是自己。
淡粉色的小禮服,一色的水晶頭飾和高跟鞋,頭髮微微卷著,只是畫著淡淡的妝容,捧著點心和糖果,看見他們立刻笑起來,「搶親的來了!」
邱天吹了聲口哨,壞笑著說,「我們不搶新娘,搶伴娘!」
她臉上掠過一絲微紅,像是四月的桃花,而頸中皮膚白皙如瓷器,明媚的意態流露在她的眼角、眉梢,陽光般耀眼。
沒辦法形容自己的感受,只覺得喉頭一緊,不由得別過臉去,餘光仍不自主的瞥了過去。
蘇杉在房間喊,「惜凡,我緊張,我害怕,能不能不結婚了?」
邱天哈哈大笑,「遲了,遲了,今天就是五花大綁的也把你弄回去。」
李介在一旁裝可憐,「沈姐姐,你就放行吧,俺上有老,下沒小,一隻黃狗養到老。俺娶了這媳婦還指望俺給她端茶倒水、捶背捏腿、好吃好喝的伺候她一輩子呢!」
沈惜凡咯咯的笑,「蘇杉,你要不要現在就簽一份婚後合約書呢?我們都是見證人。」
最後還是蘇杉自己走出來,眼圈紅紅的,撲在蘇爸蘇媽身上痛哭,沈惜凡咋舌,「剛才怎麼逗也不哭,現在倒是像開閘放水似的。」
李介在一旁不知所措,一包面巾紙攥的緊緊的,一張一張殷勤的遞過去。
何蘇葉接過她手上提著的禮服紙袋,「和父母感情深就這樣,我表姐結婚時候也哭的蕩氣迴腸的,姐夫在一旁都覺得自己是強搶民女的惡霸。」
沈惜凡笑笑,「估計我要是結婚了也會哭的不行的,我捨不得我爸媽。」
邱天聽見了也貌似很感慨的樣子,「我要結婚,我爸媽就得高興的哭出來了。」
然後就是新郎背著新娘出門,上車,回新郎家,最後驅車去酒店。迎親的車隊佔據了城市主幹道大半,浩浩蕩蕩,頗有古代王族迎親的派頭。
下車後沈惜凡和邱天就沒閑過,幫著新人整理妝容,收紅包,發喜糖,等到婚禮開始的時候,他們已經嗓子火燎似的干啞,還要隨新人敬酒,幫他們擋酒。
鬧騰到下午兩點多才結束,晚上還有一場,兩人鬱悶的想哭。
邱天哽咽,「魚翅羹呀,我一口也沒沾到。」
沈惜凡痛不欲生,「我覬覦那塊烤乳豬好久了,最後喝回來時候只剩豬皮了。」
邱天癱軟在沙發上,眼巴巴的望著何蘇葉,「尖尖角,早知道我就不逞強了,讓你做伴郎,我就去大吃大喝了!」
倒是沈惜凡指著他笑,「何蘇葉,你長成這樣誰敢請你做伴郎,太打擊新郎了!」
他只好問,「你們倆不餓嗎?我家有吃的!」
結果這兩人就擅自把新人撇了下來,溜去了何蘇葉家。
所有的菜只需微波爐加熱就可以吃了,何守崢提著兩個大飯盒,邀功似的炫耀,「小叔叔,你讓我打包的飯。」然後他看看邱天,「叔叔你少吃點,不許搶姐姐的!」
山藥黃芪燉的雞湯,油燜香菇,紅燒茄子,涼拌牛肉,邱天大手一揮,「再來瓶百事!」
何守崢顛顛的倒了一杯果汁給他,一本正經,「小叔叔說男人要少喝可樂。」
沈惜凡正埋在雞湯中吃的不亦樂乎,何蘇葉問,「要不要再弄個蘋果?還是橙子?」
一口肉含在嘴裡咀嚼,她說不出話,只好豎起手,做了一個手勢,何蘇葉笑,「橙子?我給你打成汁帶過去。」
沈惜凡滿意的點點頭,邱天驚訝,「這個也能看懂?尖尖角你可以去做馴獸員了!」
何守崢眨眨眼,「不是說女人是老虎嗎?——哎呦!小叔叔,這是我爸爸說的!」
晚上鬧騰的更厲害,也更忙,沈惜凡覺得自己腿都要站斷了,還要強打精神。散席時候,再看看自己的腳,好幾處被磨破了,疼得她倒抽涼氣。
正在她躊躇要不要換下高跟鞋的時候,何蘇葉推門進來,手裡拿著個小盒子,輕輕嘆氣,「邱天說你腳磨破了讓我來看看。」
他半跪下,小心的把她的鞋子脫下,動作自然,就像處理一個病人一樣。沈惜凡也沒有覺察到曖昧的氣氛,大道苦水,絲毫沒有發覺自己的口氣完全是小女人撒嬌,軟儂可人,一隻白玉脂似的腳搭在何蘇葉的膝蓋上,幾處破皮十分明顯。
他先用酒精略微擦了一下,然後掏出一個小瓶子,取出一點褐色的粉末,沈惜凡好奇,「這是什麼東西?」
「我爺爺制的,三七粉。雲南白藥主要的成分就是三七。」
「那個……專門治刀傷、跌傷、擦傷、外傷的?」
「化瘀止血、活血定痛,不光外傷,內傷也可以的,止血而不留瘀,化瘀而不傷正,可以治療冠心病、心絞痛、腦出血後遺症。」
「這麼神奇呀!那多給我一點,以後我哪破了一塗下不就沒事了嗎?」
在傷口上敷了一點三七粉,最後用創可貼貼上,他又檢查了一遍,「沒事了,兩天就好了,以後少穿這類鞋子,很容易磨破……」
最後一個「腳」字還沒有說出,方可歆推門進來了,看到他們立刻怔住了,然後又迅速把門掩起來,沈惜凡奇怪,「怎麼了,有事,方可歆?」
方可歆緊緊咬住嘴唇,擰著門把的手滲出汗來,分不清是天熱還是不甘,「鬧洞房了,邱天讓你們倆快點。」
何蘇葉頭也不抬,「哦,知道了,我們馬上就去。」
沈惜凡垂頭喪氣,「早知道高跟鞋就不脫了,現在穿上去更困難。」
方可歆默默在門口停駐了一會,直到邱天喊她才回過神來,剛才那畫面一直印在腦海里,像一根刺,扎在心頭,揮之不去。
為什麼我默默的在你身邊等待這麼長時間,等過去的過去,等將來的將來,還是等不到你與我顧盼之間。
其實只要你對我好,一點點,就夠了,就能夠死心了。
洞房鬧的是歡騰,學醫的人一般結婚普遍較遲,在醫院工作也比較壓抑,所以每逢喜事便鬧得特別厲害。
新房已經被那些損友布置了重重障礙,一路掉著的蘋果、紅棗、櫻桃,非得讓新郎、新娘一路吃過去才能算數,李介和蘇杉喝了不少酒,經不住起鬨捉弄,被搞得筋疲力盡。
最後李介終於發飆,濃眉一挑,把蘇杉往牆角一推,整個人壓上去,回頭對著一干唏噓起鬨的人喊,「實相的人就快走。」隨後一記熱吻,讓在場所有的人high到了極點。
躲在角落裡的邱天感慨,「俺老了,經不住那麼火熱的刺激了,我要回家睡覺了,明天還有手術,惹毛了老闆我就死定了。」
其他人聽到,一一跟新人告別,手下拳頭倒也不輕,「李介,好樣的!」
沈惜凡準備站起來告別,可是腳下酸痛,就想賴在椅子上石化算了。一隻手伸過來,「我扶你回去,能走嗎?」
夜已經很深了,他們從計程車上下來的時候,小區周圍除了保安室的燈亮著,只有昏暗的路燈。
看著沈惜凡一瘸一拐的樣子,他實在不忍心,「算了,我背你好了,照你這麼走下去,天亮了也走不到家門口。」
沈惜凡不服氣,原本想狠狠的瞪他,結果累透的缺乏中氣,可憐兮兮的望著他,何蘇葉嘆氣,「丫頭,別逞強了,我背你好了。」
何蘇葉背著她,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酒香和女兒家的體香一絲一縷融進他的背,他的體溫似燃燒的炭,忽然有一股衝動,想緊緊的抓住、抱住她問,你有沒有一點喜歡我。
忽然她開口,如同一盆冷水,寒的徹骨,「何蘇葉,我要去留學了。」
他的額頭因為炎熱的夜晚而感覺燒灼的燙,喉管處竄上陣陣尖銳的刺痛,手指忽然冰涼僵硬,「恭喜了,你去哪個國家?」
沈惜凡沒有覺察出他的異樣,語氣如常的輕鬆,「U.S.A,康奈爾,常青藤聯盟之一。」
原來自己的猜測真的沒有錯,他忽然覺得有種被忽視的感覺,澀澀的心緒湧上,「哦,恭喜,我最近也要出去一下。」
「去哪?」
「學校組織的醫療小隊,去山區義診。」
「多長時間?」
「不知道,按照以前的慣例到時候會留一小部分人多留一段時間的,可能我會被選上。」
「山區會不會生活很辛苦呀,沒有吃的沒有穿的?」
「傻丫頭,沒你想像的那樣不堪,只是肯定跟大城市沒法比的。」
其實,他並沒有當即回復答應參加學校組織的醫療小隊,更沒有想過要多留一段時間,他當時的回答是考慮一下再給答覆,現在他卻有了決定。
他只是有些任性,有些小脾氣。他氣惱她擅自的決定,但是又沒有權利干涉她,只是為什麼她不能早早告訴他呢,讓他比其他人早一些知道,讓他覺得自己對她來說,是有些特殊的存在。
他想想賭一下,沒有了他,她會不會很懷念他在身邊的日子。
忽然,沈惜凡的手機響了,她徐徐的接起來,說話聲音很輕,也很謹慎。
她拍拍何蘇葉的肩,示意自己要下來,然後她站在花壇上長長的嘆氣,「明天要去面對最不想見的人了,好糟糕的運氣。」
「前男朋友?」他揣摩著問。
「猜對了!」沈惜凡的臉上一點都沒有喪氣的神色,反而多了一份狡黠,「其實他不找我我也不會主動找他,然後就用當年他對我的方法不聲不響的把他甩了,哈哈,多解氣!但是,是不是有些殘忍?」
何蘇葉看著沈惜凡,她自顧自說個不停,嘴角微微的上翹,好情緒一點都不受剛才那通電話的影響,跟幾個月前那個眼圈紅紅的、垂頭喪氣的問他該怎麼辦的小丫頭截然不同。
這是他低落情緒唯一的欣慰,她已經從過去走出來了,雖然她準備離開。
他問自己,能不能原諒他孩子氣的任性一下,他想知道,在她心裡,他的分量有多重,至於留學,來日方長。